李志成記得,經過13天的搜救,父親李德應從黃土中被挖出來的時候,身上身下都是厚重的水泥板,人早已辨認不出模樣。
據離石發布10月2日通報,10月1日14時許,呂梁市離石區田家會街道水峪里村道路東側發生一起山體滑坡。經初步核實,有5人被困。此后,官方未發布搜救進展,首次通報中也并未提及事發地為采煤沉陷區。
11月初,上游新聞(報料郵箱:cnshangyou@163.com)記者走訪事發現場多方核實到,被困5人確認遇難,遺體分別于10月13日及14日被挖出,5人中有3人系村干部。因采煤導致一條農村水泥路塌陷,村民進出村受阻,事發時村干部正在配合煤礦工作人員修路。
事發前幾天當地并無降雨天氣。村民普遍懷疑事故與采煤引發的地質災害有關,稱事發地下方為山西呂梁離石王家莊煤業有限公司(下稱“王家莊煤礦”)的煤礦采空區。然而,王家莊煤礦在事故處理中卻隱身了。
多位遇難者家屬稱,出事之后,王家莊煤礦方面從未出面表態。政府方面告知家屬,事故鑒定報告需等待2-3月才能判定是否為“自然災害”。事發一個多月后,在各方施壓之下,5家家屬均與街道辦簽下了救助協議書,協議上的救助金額為每家50萬元,處理完后事私下再給一百多萬元。
距離遇難者被挖掘出來一個月整,11月13日,記者從離石區應急管理局獲悉,救援已經結束了,具體情況問離石區政府辦公室。記者隨后致電離石區政府辦,接線人員稱相關情況需和宣傳部門了解。離石區委宣傳部則回復記者稱,以官方發布為準。
記者就山體滑坡事件詢問水峪里村村支書尹志昌,對方告訴記者:“我不知道這件事,去問宣傳部門。”記者多次致電田家會街道負責人,截至發稿未能接通。
致命的水泥路 一天一個樣
離石區地處呂梁山腹地,是呂梁市的地理中心,境內山高坡陡,溝壑縱橫,為典型的黃土高原丘陵溝壑區,城區海拔920~940米,礦產資源豐富。
記者掌握的多份材料顯示,水峪里村因王家莊煤礦采煤被認定為采煤沉陷區。
村民反映,自2018年起,水峪里村270多戶村民大多住進了4公里外的安置小區,自家窯洞被拆除,目前還剩20多戶不愿遠離耕地的村民仍住在村里,部分民居散落在山頂,屋內墻壁出現多道裂縫,另一部分人集聚山腳下一個稱作吆驢溝的地方,棲身在自建的兩三層磚房里。
通報中的道路途徑吆驢溝,是唯一一條從山下進村的路,寬約三米,兩側一百來米高的大山把吆驢溝夾在中間,山上的植被深淺不一黃綠相間,在日光的照射下染了層土色。
村民回憶,事發當天,約20米長的路段水泥板翹起一米多高,車輛進出受阻。近年來因采煤導致水峪里村多條道路屢次出現塌陷裂縫,也多次由王家莊煤礦派遣設備和人員修路,具體做法是用煤矸石填入塌陷裂縫處,“一直塌一直墊。”
但這條路還是頭一次發生如此劇烈的形變。10月1日下午,劉林兵、李德應、胡月生3名村干部組織修路的過程中突發山體滑坡,幫忙修路的村民張明亮未能逃生,唯一的一名女性遇難者李清平為路過的村民,而煤礦上派來的挖機司機幸免于難。
給村里修路算是出工,修路的人有一個算一個,記一個工就能拿到百八十塊的補助,煤礦出錢。不少中壯年的村民都被村干部叫去干過。
村民們都說,村里的路“一天一個樣”,不算嚴重的塌陷就人工往里墊上煤矸石,車子能走就行。在劉林兵老婆的印象中,劉林兵最近一個月出工了5次以上。
11月初,滑坡和搜救區域的南北側依然被封住了去路,通往吆驢溝最近的路只有先登上山頂,一路繞山而行。記者坐在車里,沿路能感受到時斷時續的顛簸,看到路上撕開了不同程度而又不規則的口子,有些裂縫處和道路兩旁還殘留著黑色的煤矸石。
村民回憶,事發前五六天,山腳下的那條路開始肉眼可見地變得傾斜。一位當保安的村民開著老年代步車每天早晚經過那條路,感覺傾斜幅度都不一樣。9月30日,他發現不足2米寬的車身過不去了。
同一天,有人拉了一車土和磚塊倒進路上塌陷最深的“洞”里,沒有用機械處理,10月1日清晨,一輛越野車開到那就把底盤卡住了,眾人合力3小時才把車解救出來。
這條路是住在吆驢溝的村民進出村的必經之路,在村民們的催促下,10月1日早8點,村支書在村民群里告知大家:“這兩天一直在協調,由于放假的原因遲遲來不了,今天想辦法也修,希望大家能夠理解,確保大家的出行方便。”當天早上,挖機師傅穿著煤礦工作人員的藍色制服來到水峪里村。
幸與不幸
10月1日一早,挖機從南至北開始工作,邊邊角角的地方需要人力完善。在王家莊煤礦吃過午飯后,村支書載著3名村干部重返修路現場,1點20分左右,村支書有事離開了。
陳峰一家人住在吆驢溝后排的小樓里。當天下午1點半,30歲的陳峰去北邊村口接老婆,路上坑坑洼洼,他推著電摩托回村,和修路的4個人打了個照面,有人招呼他說“又帶著老婆回家了。”
沿著水泥路上坡一路往家走,陳峰感覺路東側的地里玉米秸稈好像自己在往下陷,過了上坡,他碰見了拉著菜準備往下走的李清平。剛回到地勢較高的家中,陳峰抬頭一看,小塊土塊從山上往下落,天空升起黃煙,“因為那個山經常塌一塊,總以為很小的一個事故。”
陳峰分析,站在路上的人被路旁和山上的樹木遮擋了視線,很難察覺到滑坡將至的跡象。當時,他的舅舅在地里挖紅薯,看到不對勁,打來電話說“山塌了”,陳峰和家人拿起鐵鍬就順著下坡去救人,“過去一看土那么多,這鐵鍬有啥用?”
“一座山就過來了。”第一時間抵達現場的村民在視頻里發出驚嘆。記者曾站在山頂和山腳的不同位置望向發生滑坡的山體,但都無法一覽全貌。多位遇難者家屬告訴記者,有身在救援現場的親屬曾聽到專家的測算數據,滑坡的體積超過150萬立方米。
1點57分左右,一位住在第一排小樓里的村民正要下地里割玉米秸稈喂牛,在家中聽到東側山體發出狂風般的吼叫,眼見著煙塵漫天,他邊拍視頻邊往修路的地方走,念叨著“走山了”,猜測把“挖機埋了”,走到半途卻被擋住去路,山上沖下來的土堆成了二三十米高的墻,樹木傾倒枝葉插進土里。不到一分鐘,他聽到幸存者張鐵軍在高處哭喊“救人!救人!”
張鐵軍家的5個院子依山而建,都倚靠著滑坡的那座山,土窯、磚窯、新建的平房高低錯落。當天下午他也被叫去修路,事發時跟在挖機后面。
今年55歲的張鐵軍回憶,幾秒鐘內他的身體感受到兩次不同方向的沖擊。第一次他被甩到路西側的山腳下,土埋了半側身子,他看見3個人和他相距七八米遠。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土像海浪一樣把他卷起推高,向北拱了出去,等土平穩后,他看到挖機司機從駕駛室跳下來,那3個人卻不見了。
脫險后張鐵軍感覺不到身上的疼痛,忙往南跑拼命喊兒子的名字。“俺沒事!俺沒事!”25歲的兒子從家里平房跑出來時還用手機記錄下一段搖搖晃晃的畫面,院墻的磚倒了,斜靠著磚墻的柴火也都倒了。
張鐵軍先把兒子送到村口,又向南跑到高處呼喊村民救人,折返的路上像踩在海綿上一樣,腳下忽硬忽軟。
張鐵軍惦記著堂哥張明亮的安危。張明亮的兒媳小卉說,她們一家去年臘月才搬出了村,有一棟吆驢溝的房子今年3月拆的,一直沒收拾好。當天一大早,張明亮開三輪出村賣鋼筋,一車賣了1600塊。鄰居說,他從家下去幫忙修路,最多10分鐘就發生了滑坡。
出事不到一小時,現場就拉起了警戒線,害怕再次發生滑坡,家屬也不準靠近。11月初,張明亮騎去修路的一輛藍色摩托車還停在村口的圍擋外面,事發后被人推了出來,小卉還沒領到公公的遺物,車開不了鎖。
劉林兵開去的灰色面包車至今下落不明。48歲的劉林兵是5人中最年輕的一位,曾做過近十年村主任,主要負責移民、修路、和煤礦上對接,上屆選舉退下來擔任副主任。雖然小學都沒念完,但村里的每一塊耕地每一宗墳墓他都知曉歸屬。
劉宇27歲,是劉林兵的大兒子,他聽另一位姓駱的幸存老人說起,滑坡時劉林兵離老駱幾米,喊了聲“老駱,快!”就轉身去找后面的村干部,向北跑的老駱就此逃過一劫。
在劉宇和他媽媽看來,劉林兵對家人疏于關心,四處借錢給朋友,走后只留下了1500塊錢還有三個未成家的子女。劉林兵的微信名當初還是劉宇媽媽給起的,叫做為民服務,母子倆感到不解,或許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在想著別人。
與煤礦共生的村莊
過去十年來,水峪里村成為一座與煤礦共生的村莊。王家莊煤礦2010年正式開工建設, 2015年建成投產,井田面積9平方公里,年生產能力120萬噸。主井口雖然沒開在水峪里村,但在村底下采煤是個不爭的事實。
王家莊煤礦隸屬于山西大土河焦化集團,是一座民營煤礦。大土河集團目前擁有6座煤礦,在離石區就有3座。
移民工程是提前啟動的。水峪里村納入離石區2016年采煤沉陷區治理搬遷安置第一批計劃。2016年底的一份《存量房回購合同》寫明,因王家莊煤礦采煤導致水峪里村成為沉陷區,村民住房成為危房,為保障村民生命財產的安全,水峪里村民需整村搬遷安置。
2018年,水峪里村正式實施移民搬遷,年滿18歲的男性村民有資格獲得一套安置房,截至2020年6月分房到戶二百多套,位置在水峪里村以東約4公里的宜安小區。多位已經移民的村民告訴記者,根據回購住房的團購價格和房屋、財產評估等費用算下來,有的人家要貼補數萬元甚至更多資金,也有人家會收到一部分退款。
“村里來錢資源就是煤礦。”劉林兵的老婆說,在丈夫做村主任期間,一直爭取為村民謀福利。2018年的村委會文件顯示,至少從2012年開始,王家莊煤礦每年要支付水峪里村村委會50萬公益事業款和85萬噸煤款。后來,年過五十的村民每年能從煤礦公司領到700元養老金。每逢春節和中秋,每家按人口數會有一筆相應的福利金入賬。
村里那些守著土地不肯移民的村民大多都是上了年紀的中老年人,離了土地他們不知道該如何生存,因此對煤礦為了采煤以危房為由,強制村民搬離的行為頗有微詞。
一位67歲村民的住房從2021年開始出現裂縫,為了證明達不到危房的標準,他甚至找來建筑公司做了房屋安全鑒定,鑒定結果是加固維修一下還可以住。據他了解,采空區距離自家山頂的房子200多米,目前停止開采了。
“煤礦出煤出到誰家地下就搬誰”
吆驢溝自建樓群的北端約五六百米,青銀高速呂梁段架在數十米高的高架橋上,從遠處眺望像是從兩山之間穿過,把城市與村莊分隔開來。
記者從王家莊煤礦的礦工處了解到,吆驢溝下方現開采 6#、10#煤層,正在開采的綜采工作面的起點距離高速公路約300米,今年7月回采以來,采空區沒有回填處理。
地面之上看不到采煤的實際進度,但村民們逐漸摸清了規律,“煤礦出煤出到誰家地下就搬誰。”
去年臘月,張明亮家接受了煤礦上最新提出的搬遷安置方案,幾年前那次統一移民他們沒有同意。“可能馬上就要采房子底下的煤了。”兒媳婦小卉推測:“移民再怎么說也比住在村里安全,都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底下到底是空的還是實的。”
張鐵軍家建在滑坡那座山的斜坡上。9月6日,南側4間土磚窯接起來的房塌過一次,村主任和煤礦上的領導到家里看過,告知他村底下采煤讓他們搬遷,他報了家底和房間數量,還沒談賠償,9月30日,北側的3間磚窯又塌了,窗戶倒下來,磚散了一地。小卉認為:“如果不出那里的煤,為什么要和他家談(移民)?”
9月26日,陳峰家也接待了一行王家莊煤礦的人,對方表達的大致意思是,根據圖紙,采煤的位置將會波及他家,楊峰還記得他們說:“你家房子修太多了,不好解決。”
9月中旬,劉林兵帶領煤礦上的人清點了山上的墳墓,將來采煤塌陷破壞了誰家的祖墳,塌一宗就賠償8000。張鐵軍記得,去年,同樣的事情發生過兩次,“第一回,(塌了)6個墳,第二回,4個墳,這一回是2個,現在還沒賠。”
事發后,山上靠近滑坡頂部的區域用綠色鐵絲網攔住,離石區自然資源局貼上“災害現場 禁止進入”的警示牌。村民反映,“采空塌陷 滑坡危險區”的警示牌很早就有了。
山上植被茂盛,用村民的話說:“黃土裸露的地方都是塌過的。”近幾年,村里地面塌陷和小范圍的滑坡都很常見,有好幾人種地時不小心跌落塌陷處,嚴重者骨頭傷得厲害。
在離石區人民政府今年6月公布的2023年地質災害隱患點中,水峪里村只有一處小型隱患點,地質災害類型為崩塌。記者現場走訪發現,在水峪里村靠南的山頂上豎立了一塊相似內容的隱患點警示牌,附近村民大多于2019年前后已經移民,距離此次滑坡山體的頂部約有2公里。
礦工記得,不是今年就是去年,王家莊煤礦門口發生了一次較大范圍的滑坡,壓塌了數間倉庫,因為沒涉及到人員傷亡,所以知情范圍不廣。11月初的一天,記者看到,有一臺挖機在煤礦門口的滑坡現場作業。礦工稱,那次滑坡影響了事發地附近的采煤計劃,“不敢回采了。”
王家莊煤礦最近一次被公開報道的安全事故發生在2022年8月,一起水害事故致1人死亡,192人涉險。山西省應急管理廳勒令煤礦停產整頓。2023年3月,國家礦山安全監察局山西局對外公布了詳細的事故調查報告,王家莊煤礦的相關責任人及離石區應急管理局的相關領導被依法處理處罰。
知情礦工稱,王家莊煤礦國慶假期不放假,從事井下采掘作業的工人每天3班倒。10月1日事發后,王家莊煤礦正在回采的工作面停止生產,但掘進作業沒有停止,到14日5人全部被挖出后即恢復生產。
遇難者家屬的無力與不甘
事發一個月后,記者來到此次滑坡的現場,看到仍有挖機在刨土平整土地,有人員疑似在進行地質勘測。村民們說,經過一番騰挪處理,山上落下來的土把原來的地面墊高了20米。
山坡上的窯洞、大片的莊稼地和那條沒修完的路都無法再現原貌,無法恢復原狀的還有一些人的人生。
張鐵軍至今還在外漂泊,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他的家全然消失在黃土之下。平時用作婚慶攝影的家伙事、幾萬塊現金,還有他收藏多年的古董古玩都被掩埋了。他不知道,他的損失該向哪里討要,還要等到何時。
更為掙扎的是5位遇難者的家屬。10月1日當晚,他們被統一安置在當地一家招待所,苦苦等待搜救結果,沒成想一等就是十幾天。遺體被挖出后,他們又在調查結果和賠償方案的杳無音信中漸漸喪失了耐心。這期間,5具遺體躺在當地一家火葬場的冰柜里,遲遲沒有入土為安。
“政府說等鑒定報告要2-3個月。如果鑒定出來是自然災害,只能得到25萬元賠償,20萬人身保險加上5萬基于人道主義的救助金。”11月初,家屬們堅稱,王家莊煤礦該為此次事故負責。
根據《山西省地質災害防治條例》規定,因采礦、工程建設等人為活動引發的地質災害,由責任單位負責治理,承擔治理費用;給他人造成損失的,依法予以賠償。
10月26日,5家失去至親的家屬披上孝服,集體堵在通往王家莊煤礦門口的公路上,一邊絕望哭訴,一邊將對煤礦的指控發在了網上。
這一前往煤礦討說法的事件演變成事故處理的分水嶺。當天,據稱事故工作組的政府人士就召集家屬開了集體會議,會后又一家家私下了解訴求,家屬代表還被當地公安局一一約見。
事故處理從此按下了加速鍵。知情人透露,目前,家屬們已與水峪里村所屬的田家會街道辦簽下了救助協議,明面上每家補償50萬,私下賠償120-140萬。協議中寫道:“資金進入指定賬戶后,該件事處理完結”“不通過各類媒體或其他途徑發布與該事件相關的信息。”
協議中還規定,家屬對于救助金數額負有保密義務,若違反規定,街道辦有權追回救助金。
最近一兩周,家屬們在忙著處理親人的后事。在他們簽下上述協議之前的幾天,曾坐在記者面前,說起一個月來的遭遇,言語中和眼神里流露出的盡是無力與不甘。他們想要真相。
像劉林兵、李德應這樣的村干部不屬于國家編制內干部,劉宇說:“現在都說不成因公殉職。”
一個月,李志成瘦了13斤,幾乎嘗不出食物的滋味。他頂著一頭濃密而不加修剪的短發,嘴邊長出一圈胡茬,接受記者采訪時他還在李德應離世的“五七”之內,遵循當地習俗,他不能剪頭發剃胡子。
李志成34歲,在呂梁經營2家超市,這兩年生意才開始有了明顯起色,他感到終于能把妻子、孩子、父母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父親卻不在了。
(5名遇難者為真名,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村民均為化名)
上游新聞記者 張錦